冬天的夜晚,特别享受一个人在灯下静静读书的时光。今天跟大家分享的是一部书——齐邦媛先生的《巨流河》。绵绵的百年乡愁注入一条河流,文字深沉内敛,哀而不伤。
《巨流河》是我从内心深处写给世界的一封恳切的长信,至此心愿已了,留下祝愿一切归于永恒的平静。四年间,来自世界各角落的文字直扣我心,读了又读,每篇都不忍释手,只有用一本书,在此集中最具代表性的了解与交流,而找回旧谊重叙生死契阔,也在此书内做个永久的相逢纪念吧。——齐邦媛
本书呕心沥血四年完成,作者以邃密通透、深情至性、字字珠玑的笔力,记述纵贯百年、横跨两岸的大时代故事。
作者齐邦媛曾是台湾大学外文系教授,现台大荣誉教授。年出生于东北辽宁,六岁离开家乡,在动荡的时局下辗转漂泊,之后到台湾定居六十余年。东北与台湾,两个都是她*牵梦萦、安身立命的故乡,而全书的灵感和力量来源,皆是由这两处产生的微妙互动和所蕴含的巨大历史忧伤。“渡不过的巨流河”,正如唐君毅先生所说,“从惊天动地的寂天寞地,从波澜壮阔到波澜不惊,求仁得仁,又何憾之有?”单说巨流河那场战役,早已灰飞烟灭,照片中当年目光熠熠的热血青年,历尽颠沛流离后,终于结束了身体的飘泊之旅;而精神飘泊之旅,却未能抵达最终的驿站得以安息;蓦然回首,邦媛先生感叹:“她又何曾为自己生死的故乡和为她而战的人写过一篇血泪记录?”于是,《巨流河》跨越生命巨流的告白横空出世。齐邦媛见证了近一个世纪中国和台湾的历史,她选择了多种回忆形式,叙述和缓平白,即使在那些催泪的至痛时刻,内敛的书写方式也显现出极大的谦抑低回与克制隐忍。年12月31日齐邦媛和小儿子罗恩平坐在哑口海边礁石上
巨流河,古代称句骊河,现在称辽河,清代称巨流河;哑口海位于台湾南端,是鹅銮鼻灯塔下的一泓湾流。这本书写的是一个并未远去的时代,关于两代人从巨流河到哑口海的故事。那立志将中国建设成现代化国家的父亲,在牧草中哭泣的母亲,公而忘私的先生;唱着《松花江上》的东北流亡学子,初识文学滋味的南开少女,含泪朗诵雪莱和济慈的朱光潜;那盛开铁石芍药的故乡,那波涛滚滚的巨流河,那深邃无尽的哑口海,那暮色山风里、隘口边回头探望的少年张大飞……
齐邦媛
张大飞是《巨流河》里面的一个人物,齐邦媛说:“写《巨流河》时,张大飞的生与死有很强烈的象征意义,我想写的是一个人,投身那样的骨岳血海之前和之后激荡、复杂的心路历程。我12岁认识他,看到两代东北人以身殉国的悲怆,那不是美丽的初恋,是尊敬、亏欠、患难相知的钟情。”
今天就为大家节选书中有关张大飞的段落。
张大飞于一九三七年底投*,入伍训练结束,以优良成绩选入空*官校十二期,毕业后即投入重庆领空保卫战,表现甚好,被选为第一批赴美受训的中国空*飞行员。一九四二年夏天,他由美国科罗拉多州受训回国,与十四航空队组成中美混合大队,机头上仍然漆着鲨鱼嘴,报纸仍旧称他们为飞虎队。他到沙坪坝我家。妈妈说美国伙食好,他更壮了,也似乎还长高了一些。新晋阶中尉的制服领上飞鹰、袖上两条线,走路真是有精神!此次告别,他即往昆明报到。由报纸上知道,中美混合大队几乎每战必赢,那时地面上的国*陷入苦战,湖南、广西几全沦陷,空*是唯一令我们鼓舞的英雄。他的信,那些仔仔细细用俊秀的字写在浅蓝色航空信纸上的信,装在浅蓝的信封里,信封上写着奇奇怪怪的地名:云南驿,个旧,蒙自……,沿着滇缅铁路往缅甸伸展。他信上说,从街的这一头可以看见那一端,小铺子里有玻璃罐子,装着我大妹四岁时在逃难路上最爱吃的糖球。飞行员休假时多去喝酒,他不喝就被嘲笑,有一次喝了一些就醉了,跳到桌子上大唱“哈利路亚…….”从此没人再强迫他喝。有一封信中,他告诉我,前天升空作战搜索敌迹,正前方云缝中,突然出现一架漆了红太阳的飞机!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驾驶舱里那人的脸,一脸的惊恐。他来不及多想,只知若不先开枪,自己就死定了!回防至今,他忘不了那坠下飞机中飞行员的脸了。……我没有看见,但是我也忘不了那在火焰中的脸。是的,不论在信上他是如何倾诉他的矛盾、苦恼和思家之情,在战火撩烧、命如蜉蝣的大时代里,他是所有少女憧憬的那种英雄,是一个远超过普通男子、保卫家国的英雄形象,是我那样的小女生不敢用私情去“亵渎”的巨大形象。高二那一年暑假,吃过中饭,我带他穿过中大校园去看嘉陵江岸我那块悬空小岩洞。太阳耀眼,江水清澄,我们坐在那里说我读的课外书,说他飞行所见。在那世外人生般的江岸,时光静静流过,我们未曾一语触及内心,更未及情爱——他又回到云南,一去近一年。一九四三年四月,我们正沉浸在毕业、联考的日子里。有一天近*昏时,我们全都回到楼里准备晚餐了,一个初中女孩跑上来找到我,说有人在操场上等我。我出去,看到他由梅林走过来,穿着一件很大的*雨衣。他走了一半突然站住,说,“邦媛,你怎么一年就长这么大,这么好看了呢。”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赞美我,那种心情是忘不了的。他说,部队调防在重庆换机,七点半以前要赶回白市驿机场,只想赶来看我一眼,队友开的吉普车在校门口不熄火地等他,我跟着他往校门走,走了一半。骤雨落下,他拉着我跑到门口范孙楼,在一块屋檐下站住,把我拢进他掩盖全身戎装的大雨衣里,搂着我靠近他的胸膛。隔着*装和皮带,我听见他心跳如鼓声。只有片刻,他松手叫我快回宿舍,说:“我必须走了。”雨中,我看到他半跑步到了门口,上了车。疾驰而去。这一年夏天,我告别了一生最美好的生活,溯长江远赴川西。一九四三春风远矣。今生,我未再见他一面。
我最后一次到水西门外我的河岸是六月初。春天已经过完,岸边的草长得太高,已渐湮没小径。我去那里读哥哥写给我的信,这封信我已经收到两天了,那两页信纸内容也已经背熟,但是我必须找一个地方,好好地想一想……。哥哥信上说,张大飞在五月十八日豫南会战时掩护友机,殉国于河南信阳上空。他在重庆战报上看到前线的消息,周末回到家收到云南十四航空队寄给他的通知,我们家是张大飞的战时通信地址之一。他留下一封信给我哥哥,一个很大的包裹给我,用美*的帆布*邮袋装着。大约是信件。他说我快放暑假回家之前,最好有个心理准备——他的信里附上了张大飞写给他的信。这是一封诀别的信,是一个二十六岁年轻人与他有限的往事告别的信。我虽未能保留至今,但他写的字字句句却烙印我心。他说:振一:你收到此信时,我已经死了。八年前和我一起考上航校的七个人都走了。三天前,最后的好友晚上没有回航,我知道下一个就轮到我了。我祷告,我沉思。内心觉得平静。感谢你这些年来给我的友谊。感谢妈妈这些年对我的慈爱关怀。使我在上不着天,下不着地全然的漂泊中有一个可以思念的家。也请你原谅我对邦媛的感情,既拿不起也未早日放下。我请地勤的周先生在我死后,把邦媛这些年写的信妥当地寄回给她。请你们原谅我用这种方式使她悲伤。自从我找到你们在湖南的地址,她代妈妈回我的信,这八年来我写的信是唯一可以寄的家书,她的信是我最大的安慰。我似乎看得见她由瘦小女孩长成少女,那天看到她由南开的操场走来,我竟然在惊讶中脱口而出说出心意,我怎么会终于说我爱她呢?这些年中,我一直告诉自己,只能是兄妹之情,否则,我死了会害她,我活着也是害她。这些年来我们走着多么不同的道路,我这些年只会升空作战,全神贯注天上地下的生死存亡;而她每日在诗书之间,正朝向我祝福的光明之路走去。以我这必死之身,怎能对她说“我爱你”呢?去年暑假前,她说要转学到昆明来靠我近些,我才知道事情严重。爸爸妈妈怎会答应?像我这样朝不保夕,移防不定的人怎能照顾她?我写信力劝她留在四川,好好读书。我现在休假也去喝酒,去跳舞了,我活了二十六岁,这些人生滋味以前全未尝过。从*以来保持身心洁净,一心想在战后去当随*牧师。秋天驻防桂林时,在礼拜堂认识一位和我同年的中学老师。她到云南来找我,圣诞节和我在驻地结婚。我死之后抚恤金一半给我弟弟,请他在胜利后回家乡奉养母亲。请你委婉劝邦媛忘了我吧,我生前死后只盼望她一生幸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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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八七年十一月开放大陆探亲,六年后我终于也回去了------
我问章斐知不知道有座航空烈士公墓也在紫金山里?她说知道,也曾想去看看,就问司机路程多远,能不能去?他说绕着山往南走,三十多里路,可以去,也愿意等着带我们回城。
车子在山路上绕行的时候,我好似在梦游境界,车停处,山路也宽阔起来,走进宽敞高昂的石头牌坊大门时,开始登上石阶,我仍疑似梦中。这是万万想不到的意外之旅……直到迎面看到亭里立着国父孙中山所写“航空救国”的大石碑,才开始相信,这是真的了。再往上走,到了半山坡,是一大片白色的平台,中间树立巨大的石碑和两位穿着飞行衣的中美*人雕像,碑上写着:“抗日航空烈士纪念碑”。第一层坡地上是刻着七百多位美国烈士的浅色碑群,有些碑前有献上的花束。往上坡走,第二层是更大的一排排黑色大理石碑,刻的是三千多位中国空*烈士的名字,后面山壁上树木稀落,五月初的太阳照着,这一大片墓碑,并没有阴森肃杀之气。走完最高几层石阶时,我放开章斐牵着的手。静静地说,我要自己去找那块编号M的碑。去北京前,张大飞的弟弟曾寄给我一本纪念碑的册子,说他的名字刻在那里。
那么这一切都是千真万确的事了。M号的碑上刻着二十个名字,他的那一栏,简单地写着:张大飞上尉辽宁营口人一九一八年生一九四五年殉职一个立志“但使龙城飞将在,不教胡马度阴山”的男子,以血肉之身殉国,二十六岁的生命就浓缩到碑上这一行字里了。是不是这一块碑、这一行字,能成为一种灵*的归依?这一日。五月的阳光照着七十五岁的我,温馨如他令我难忘的温和声音,到这里来,莫非也是他的引领?如一九四六年参加他殉身一周年纪念礼拜一样,并不全是一个意外?我坐在碑前小小石座许久,直到章斐带我下山,由玄武湖回城。玄武湖原是我必访之地,但此时将近日落,湖水灰黯,树色也渐难辨,童年往事全隐于暮色之中。
在我母亲遗物中,我找到两张他升上尉和中尉的*装照,脸上是和硬挺*装不相衬的温熙的笑容,五十年来我在许多的战争纪念馆重寻他以生命相殉的那个时代。一九九八年他弟弟寄来河南《信阳日报》的报导,追述他殉身之处:“在一九四五年五月,确有一架飞机降落在西双河老街下面的河滩上,有很多人好奇地前去观看,飞机一个翅膀向上,一个翅膀插在沙滩里。过了几日后,由上面派人把飞机卸了,用盐排顺河运到信阳。”三千字的报导中,未有词组只字提到飞行员的遗体,飞机未起火,他尸身必尚完整,乡人将他葬于何处?五十多年来似已无人知道,永远也将无人知道,那曾经受尽家破人亡,颠沛流离之苦的灵*,在信仰宗教之后只有十年的生命中,由地面升至天上流浪,可曾真正找到灵*的安歇?还是仍然漂泊在那片托身的土地上,血污游*归不得?收到这张《信阳日报》的深夜,市声喧嚣渐息,我取下他一九三七年临别相赠的《圣经》,似求指引,告诉我,在半世纪后我该怎么看他的一生,我的一生?毫无阻隔地,一翻开竟是旧约《传道书》的第三章:凡事都有定期,天下万物都有定时,生有时,死有时……:寻找有时,失落有时;保守有时,舍弃有时;撕裂有时,缝补有时;静默有时,言语有时;喜爱有时,恨恶有时;争战有时,和好有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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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些连记忆都隐埋在现实的日子里,渐渐地我能理智地归纳出《圣经》传的道是“智慧”,人要从一切虚空之中觉悟,方是智慧。张大飞的一生,在我心中,如同一朵昙花,在最黑暗的夜里绽放,迅速阖上,落地。那般灿烂洁净,那般无以言说的高贵。
节选自齐邦媛《巨流河》,版权归原作者所有,向作者致敬致谢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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